食欲旺盛,吃嘛嘛香。

雪地的三个昼夜(22)

纳兰妙殊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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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晚(续)




上山寻找宿营地之前,我跟他为彼此裹了伤口。


在这极度混乱的时候他仍能保持有条不紊,先取出微型防风灯,拧亮,放在地上,擢雪洗去血污,再找出药粉和绷带。风很大,他需要半转身子,挡住风向,把止血药粉洒上去,那抖动瓶子的动作有一部分是手指的哆嗦。


绷带一圈一圈缠上去时,我和他都茫然盯着他双手的动作,眼皮眼珠都累得不想动。我疲惫极了,简直想就地躺下。那是一种被太强烈的情绪掏空了的倦意。他虽然努力镇定,但我看得出他状态比我好不到哪去。


幸好有那一小团光。光照亮了他的额头和鼻尖,光半强制地让我们集中精神。等他裹好我的手,我替他简单处理肩头的戳刺伤。拨开衣服破损的地方,虽然灯光昏暗,也能看到那儿有好几块跟新伤形状极相似的旧伤疤。


我看了他一眼,他知道我想问什么。


——从前你早就这样干过?想用一把刀把左臂卸下来?


他苦笑,那是默认的意思。


 


登山途中,他恢复了沉郁与安静,像是盲目却又坚定地走着,中间停下来看过一次地图。地图上有标志,宿营地点是他进山之前就计划好的。


趁夜的温度尚未降得过低,他在半山腰搭好野营帐篷。我没帮手,他没让我帮手。我的手暂时没法帮上忙。


他一个人铺开内帐和防潮垫,接好帐杆,再一根一根敲钉子。我就在原地坐下,靠着竖在地上的背包,把那只手擎在胸前,沉默看着他。


防风灯在我腿边幽幽闪光,像一只忠实蹲守的动物。


我该把它调亮一点,但我太累了。我只剩下这点看着他的力量。


风呜呜吹着,据说今夜有大风雪。风太猛了,使劲把篷布往另一个方向拽。我撑一下地,摇摇晃晃地起身,走过去帮他按住帐杆。




帐篷固定好之后,他转头说:“今天吃冷罐头好不好?”


这是几小时里他第一次跟我说话。他每次用来打破缄默的都是——食物、睡袋、烤火……


我当然说好。“当然好,怎样都好。”


他再次苦笑一下,补上一句解释,“我太累了,生不动火了。”


我尽量笑得比他有劲一点,“我累得简直吃不动东西了……我能就这么饿着睡到天亮。”


 


然而其实我根本睡不着。


防风灯关掉后,我只脱掉了厚外套和登山靴,叠放在角落里。他也一样。一阵像彼此应和似的衣料摩擦声,我先躺倒,一秒钟后他也在半米外的黑暗里放倒了身体。


我草草抖开毯子盖住自己,他甚至没钻进睡袋里,精疲力尽一般仰躺在上面,就骤然静止。


 


我以为睡眠会立即来解救身体和意识,但我睡不着。


耳边除了帐外风声,还回响着他刚才的话——我坚持下来了,你的愿望实现了,你觉得你的残忍值得吗?




七十年前的巴基答过这个问题,他代替我身边半米之外的巴基做了决定。而七十年后的巴基替七十年前的巴基发出了翻悔的质问。


每当那句话在脑中播放一遍,身边那人就像离我更远了一些,远到穿透世界才能抵达的地方。


 


割伤的手掌一阵阵跳着疼,因为疼痛连接的是脉搏和心跳,所有的疼都是心带来的。我所身受的伤将比别人痊愈速度快四倍,甚至能听见割裂的口子疯狂生长、磨灭自己的声音。再过一些小时,它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。


但有的伤口是唯有爱人能修复的重创。


 


巴基,在一切与你无关的事情里,我不惧怕任何斥责和诘难,千夫所指我也能挺起胸膛。但只有你,唯独你。


我亏欠你,我实实在在地辜负你。万刃加身也补偿不了。


 


风抽打在帐篷上,间中有了雪粒子扑在篷布上的飒飒声。在风雪声中,他静得像一根倒塌的盐柱。可我知道他醒着。


我们犹如淹没在海底的沉船与礁岩,有八千平方公里漆黑的海水压在胸口,因而动弹不得。


 


——“一千个膝头,袒身斋戒,在荒山上长跪一万年,永远熬受冬天暴风雪的吹打,也不能感动天神把你宽恕。”


这是莎士比亚《冬天的故事》里那国王所受的诅咒。




巴基,在我与你的“冬天的故事”里,当冬兵对过去一无所知、却要承受过去带来的苦厄时,他曾这样诅咒过造成他命运的人吗?


人们会把一小部分自己永远留在追悔莫及的那一幕里。撞死过路人的司机在回想中命令自己用尽全身力气踩下刹车;曾抛弃女儿的父亲派他想象出的自己一次次从医院门口抱回婴孩,搂着她回家……


这样来说,诅咒实现了,巴基,有一个我留在这荒山里,熬受冬天暴风雪的吹打,陪伴着被我丢弃在命运中的你,沦于永劫。


 


我听到咝咝的声音,有什么东西在移动。是头发与睡袋绸面摩擦,他缓慢地转动头颅,转向我这边。


他用气息在说话,没有声,只有气。“我想起一件事。”


我飞快转过头,表示我在听。他的头在黑暗里只是一块隆起的轮廓。看不到他的脸,看不清任意一个细节,但那个模糊的轮廓让我的心涌上又疼又甜的爱意。


 


等下一句话,等了四次风重重拍击帐布的时间。他终于说:“那天,你割断我的手臂之后,吻过我,是不是?”


“是。”当然是,我吻过你那么多次,多到我记得它们、而记不清任何一个它,因为那时我心知下一次吻不知会等多少年。




他说:“这次我也割伤了你的手,扯平了。不过……”


我为他尚未说出的话骤然屏住了呼吸。


 


他低声说:“不过我还没把吻还给你。”


 


雪越来越大,风不知何时变得凶猛极了,帐篷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推着、撞着,一次次从被改变的形状里挣扎回来,楔在冻土中的铁钉发出吱吱尖叫。


但帐中的人谁也不会在意。


 


那条轮廓线动了动,犹如一次即将载入史册的地壳变动。我的每条末梢神经都瑟瑟发抖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发抖。他微微支起身子,伸手摸到了我的头发。


他的左手,永远稳定的左手。


然后那只手就在那儿轻轻地、反复摩挲,好像怕惊醒萦绕在发丝里的东西。钢铁造就的指尖,竟然也能表达那么细腻的温存。我的头皮读取了每一次凉凉的抚触,以及那抚触里的歉意。


我听见他说:“对不起,我不该问你那句话。”


 


我在黑暗中瞪圆双眼,眼眶里盛满泪。


 


我探身向前。我用包裹绷带的手掌扶住他的脖颈,他颈上全是汗,冷汗黏住我的手指。


我探身向前,完成穿透整个世界的抵达。


 


锚穿透海水,抵达了它的岸。


 


不,一开始没有吻。我抱紧他,像贝类拢住双壳、把砂砾变成珍珠那样的合抱。我甚至感觉不到我具体哪一部分碰到了他,我的皮肤变得极敏感又极麻木。我只知道我跟他会合了。


他的肢体仿佛在抗拒又在应和。一缕呼吸细细喷在我鼻翼周围,急促而失措。


 


我想起他讲给我的梦:影影绰绰的门,永远打不开的门,门后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……


如今爱在寻找破门而入的机会。


会找到的。这一刻将是另一个七十年的开端。


 


然而就在我第一次感到时间站在我这边的时候,事情发生了。


 


他的身子猛地一挣,失声道:“史蒂夫,听!”不用他说我也听到,帐外高处的山上传来雷鸣似的断裂、滚动的巨响。


他从我手臂里弹了起来,“雪崩!”


 


我扑出去,才把帐篷的拉链拉开一半,比黑暗更黑、更惨重的东西已经砸下来,脚下的地面在翻覆、流动,帐篷像一只纸盒似的跟随雪层滚下去。


我摔在帐篷的一个布面上,他被抛到另一个角里。帐里的杂物乱纷纷打在身上头上。每一次爬起身的努力都终结在另一次翻滚中,大量的雪灌进来。


轰隆隆的巨响中,我叫道“巴基”,一张嘴已经是一口雪。


帐杆折断了,篷布裹挟下来,身体在山坡的石头和冻土上不断撞击。我被撞得头昏眼花,眼前全是忽明忽暗的雪,只能靠直觉知道他仍在我附近。


他在沉没,我跟随他沉没。


我和他从面目全非的帐篷里掉了出来。


有那么短暂一次我成功把头探出雪层,看到他拼命朝我伸出手,那机械手臂上的一点寒光闪烁一下,又被大块大块滑下来的雪块淹没了。


 


这是天地之威。在自然的威力面前,人类的力量可以忽略不计,零即使乘以四,也还是零。


死在天灾之中,倒也怨不得任何人。然而我怎能就此死去?……我还没等到他把吻还给我。只差那么一点了。


在战争早已胜利、我们也终将到达胜利的日子,他还没跟我补上一次真正的胜利之吻。


我还有像十场雪崩那么多的话,没来得及说。


 


我的手在急速移动的山坡上不断摸索、抓扒,想找到能借力的石头。我曾找到一块,但石头没能承担住我的重量,只坚持了一秒就松动了,跟我一起滑坠下去。


 


一切似乎只在极短的时间里,又似乎漫长得难以忍受。左手上忽然一紧,滑坠停止了。


重力往下猛地拖拽和雪层的压迫,力量都由手掌那一点承受住,立即一阵撕裂的剧痛传来。


 


我大口喘气,用另一只手胡乱拂开脸上头顶的雪,看见斜上方,他用左手攀住一块突出的山岩,右手抓着我的手。并不是手腕,是手掌中部。


是有割伤、包裹了绷带那只手。血从破裂的伤口里迅速往外涌,融化了雪,被打湿的绷带逐渐变得湿滑。


雪还在不断扑落下来。


他不停甩头,摇开头脸上的雪,面容因过度用力而狞厉,双脚踢蹬,一次次想在滑移的雪流上找到着力点,一次次都是徒劳。


 


我感到我的手正从他紧得痉挛颤抖的手掌中,一毫米一毫米地溜下去。从手掌溜向第一处指节,再向第二处指节。


他仿佛终于预感到了,倏地张大了口,随后嘴唇急速动弹,说了一句极短的话。


但暴风吹拂与积雪塌方的交织巨响,淹没了他的声音。


 


那是什么话,巴基?如果是最后一句,你要对我说什么?


 


就在同时,我的手滑出了他的手心。


我眼中的他迅速变小,一团比我大三倍的雪块夹杂着山石,砸在我跌落的身体上。


 


没顶漆黑那一瞬间,在窒息造成的昏迷之前,我忽然明白了1944年巴基坠落时的心情。不是恐惧,不全是人类面对死亡时共有的恐惧,也不全是猝然离别造成的绝望。


更强烈的是一种死不瞑目的憾恨,以及无尽的忧虑——他该怎么办?死的就一死罢了,但活着的可怎么办?天哪,他会有多痛苦?……




终于,在同一处雪谷中、几乎相同的生死之际,我终于得以感同身受地贴近了他的心,七十年前的心。




(TBC)




(解释一下。


“当冬兵对过去一无所知、却要承受过去带来的苦厄时,他曾这样诅咒过造成他命运的人吗……” 这里的“一无所知”,指冬兵在未恢复记忆前并不知道史蒂夫回到过去、割断他手臂等事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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